「碩禹一家的溫柔生產紀錄。之二」- 吳碩禹
記得進入隨時可生的日子後，一直是冷颼颼的天氣。於是某一晚，我跟肚子裡的孩兒說，天氣很冷，你挑個溫暖的日子來吧。227早上六點多，去了趟洗手間之後，發現自己落紅了。出來搖醒先生，看到落地窗外陽光燦爛，我很興奮跟先生說，是今天沒錯了吧！小孩真的挑了個溫暖的好日子來。因為這個徵兆，面對即將開展的產程，心裏期待大於緊張。畢竟努力了這麼久，終於可以跟寶寶見面了。
接著，傳訊給會來陪產的助產師嘉黛，雖然是凌晨六點多，嘉黛迅速回覆，要我把握時間睡飽、吃飽，補充體力。因為當天剛好是產檢日，嘉黛建議我早上還是照計劃去讓阿萍醫師看看。進了診間，我興奮的跟阿萍醫師說寶寶真的在溫暖日子來的消息。阿萍醫師檢查完寶寶狀態，要我放輕鬆等寶寶準備好。霎時，我有了種終於拿到入場券，可以進場的安心感。
產檢結束後，先生跟我一起確認入院時的各種手續，便先去平日愛吃的餐廳好好飽餐一頓，接著就回家等待。待產衛教單張上寫著，等到痛到「無法滑手機」、「變臉想殺人」時就可以準備出發了。那天下午，我們夫妻倆在小小的家裡，靜靜的等待陣痛變化。有時我坐在產球上呼吸搖擺、有時先生抱著我做骨盆搖擺，累的時候在床上小睡一陣。就是在那麼一個小小空間裡我們重複著這些動作，好安靜，但我們好像又說了好多的話，前一次我們進入「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人」的狀態，應該是熱戀的時候吧（笑）。每一個時刻看起來重複，但又像帶著我們往下前進一點。
到了227傍晚，陣痛開始比較明顯，但只要陣痛來時坐在產球上輕輕搖擺，陣痛的力道就消減許多。那一整晚，先生就陪著坐在產球上的我，呼吸搖擺，能夠睡的時候，就上床小睡一陣。產前的減痛按摩練習就派上用場了。先生除了陪我搖擺骨盆外、也會幫我做些減痛按摩，讓陣痛不至於太難受。這一整天，我們兩個就在家裏一路按摩、搖擺、補充體力。期間嘉黛也一直在線上跟我聯繫，確認我狀況。有什麼問題，嘉黛都會盡快了解，給我們建議，讓我安心不少。一直到228半夜，我開始覺得陣痛變強、持續時間也拉長了，跟嘉黛討論後，我們決定先由我跟先生到院去看看狀況。
到院已經是凌晨一點左右，護理師幫我們做了初步檢查，開四公分，可以住院了。雖然生產計畫書上，註明了生產時我想要能夠自由移動，但相較在醫院等待，我更喜歡在家裡等。線上跟嘉黛再討論後，我們決定回家再等一下。離開診所後，我們繞道在附近夜市買了個宵夜。誰知道吃到一半，陣痛忽然密集起來，不是骨盆搖擺跟呼吸可以解決的態勢，於是我們又驅車前往診所。護理師再做檢查，短短一個小時，已經開到六公分。於是我們就辦理入院，並請嘉黛前來。此時，陣痛已經有點難受，嘉黛一到，先接手幫我做減痛按摩跟熱敷。嘉黛的手一貼上我的腰，不適立即舒緩許多。有她在，我知道I am literally in good hands，心情安定很多。護理師依照我的生產計畫書上寫的，減少不必要的內診，也不綁胎心音，讓我可以自由坐在產球上繼續搖擺、在診所裡四處走動。因為相隔一小時就開了兩公分，護理師笑著說搞不好他天亮交班前我就生完了。我跟先生聽著也滿期待，再隔幾個小時終於可以跟孩子見面了。
把特……….代誌並非憨人所想那麼簡單。
3/1早上八點，可愛的護理師要下班前來幫我內診，開了八公分。期間嘉黛、同行的實習助產師韻心跟先生一直輪流幫我做減痛按摩，引導呼吸，陪著我走來走去活動，也由先生抱著我搖擺骨盆，希望寶寶快快就定位。那天早上十點鐘左右，痛的感覺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。嘉黛陪著我換了好多姿勢、跪姿、躺臥、坐姿，度過一次次陣痛。因為產前課程的關係，我知道每次陣痛時，寶寶都會暫時缺氧。因此，陣痛一過，嘉黛跟先生就會輪流陪我再好好放鬆，大口吸氣，盡量給寶寶充足氧氣。陣痛來襲時，感謝自己跟先生平時做了不少呼吸練習，藉由伴侶話語引導，我可以完全放空，跟著伴侶或助產師，把氣息條順，讓身體舒服些。最痛的時候，應該是3/1早上大潮來時，我們在產床上努力了好久，沒想到，我還是八公分。接著，我們就進入待產過程中最奇妙的一段。陣痛雖然持續著，但不密集。而產婦我居然開始瘋狂想睡覺。睡意強到我一上產床，沾枕即眠。先生說我還睡到打呼。雖然陣痛還是一陣陣來，但完全無法阻擋睡意。我就這樣斷斷續續睡了八個小時，沒錯，就是八個小時喔。當中，我的三人陪產團依舊持續幫我按摩、按壓骨盆，讓我著實睡了一場好覺。坦白說，當時我實在睡到有點不好意思，心想那床是催眠床嗎？怎麼一上去就那麼好睡。
這八個小時之間，醒著的時候，先生跟我就四處走動，持續活動幫助寶寶下降。期間，阿萍醫師來探視兩三次，當中有一次是3/1半夜十一點，我還是那天殺的八公分。阿萍醫生來的時候，我一邊在床邊做弓箭步，要寶寶趕快就定位。也許阿萍醫生看得出我跟先生也等得有點焦躁了，替我檢查之後，告訴我寶寶狀況很好不用擔心，笑瞇瞇的說那天是農曆正月十四，，該不會寶寶其實是等著吃湯圓吧。我們一群人在溫柔生產室笑成一團，雖然有點焦慮，但有阿萍醫生跟嘉黛在，也就安心繼續等。其實那時家裡人已經都快緊張死了，不管媽媽還是婆婆，都已經是兩支隨時要射出來的箭，想衝來醫院看看到底什麼狀況。感謝先生，把這些善意的擔心暫時攔下來，讓我專心等待寶寶。
時間到了3/2凌晨兩三點，這大概是我們兩夫妻待產過程中體力跟心力最低的時候了，陣痛一直不夠密集，子宮頸一直卡在八公分。眼看著嘉黛陪產的24小時已經到了，阿萍醫師建議我們打點微量催生。我一直很想等寶寶自己啟動產程，加上當時已經累壞，最後跟先生決定，等到天亮看看。一來我們倆可以好好睡一覺，恢復體力。二來，也給寶寶一點時間，如果還是沒改善，就催生。討論後，我們請嘉黛先行回去休息，等隔日狀況再請他來。這一睡，我居然睡到隔天早上十點（天呀那產床到底是有多好睡），3/2早上十點多，阿萍醫生來看我，告訴我上催生後就得綁胎心音了。聽完醫生建議，我先好好沖個溫水澡，跟先生一起好好吃了午餐，再請護理師來上催生。從下午一點多開始上了催生藥劑，陣痛便開始密集了。一次次陣痛，時間越來越長，間隔越來越短。記得很多書裡頭都說，陣痛時要想像產道像花開一樣慢慢綻放開來，但坦白說，當下我的腦袋完全無法有如此詩意的意象。但有個比方對我來說滿有用的。忘了在哪讀到，陣痛時，子宮就像個氣球，每次陣痛，子宮慢慢張開，氣球的口徑就慢慢延展。這個圖像，陪著我度過每次陣痛。只要一痛起來，我將默想著氣球的口就要張開了。到了下午四五點，我開始體會到什麼叫做「痛到變臉想殺人」。
幸好先生產前陪我做了好多練習。每一次陣痛，他會幫我按壓骨盆、陪我數呼吸。事後想來，如果一直覺得「天呀這痛什麼時候要結束」，我很可能撐不下去，要醫生推我去剖腹了。但因為有氣球的那個意象，我知道每次痛都有進展。陣痛來襲時，我會數息。例如「吸二三四五六七八、吐二三四五六七八」。結果痛著痛著我（不知為何還有餘裕）還歸納出一個邏輯來。發現如果這個呼吸持續了八次，陣痛指數大概在80上下，如果要到十次以上，強度可能就在90-100以上。因為稍微可以預測，忽然有種安心感。我知道陣痛越強，表示孩子要出來的時間越近了。這樣ㄧ想，每一次的陣痛就不是那麼痛苦了。一直到下午五點半左右，我開始覺得各種心理建設都沒用了，心裡跟寶寶說，快出來吧孩子，媽媽努力這麼久，不想剖腹產呀。先生看我快沒力了，趕緊請護理師來。護理師一內診，告訴我，寶寶準備好了，可以聯絡醫師，要進入第二產程了。
六點不到，陳醫師來了，我像看到救世主一樣。
不管多痛，我們終於要正式上場了。阿萍醫師提著他親手煮的桂花湯圓來。他笑著說，那天他看完診，回家準備煮元宵節的湯圓，心想多煮一份給我們，才剛煮完，就接到電話了，可見寶寶在等湯圓來。此時，先生打開筆電，播放我先存好的待產音樂，阿萍醫生跟護理師替我準備水中生產，把燈光調暗。微暗的產房、溫暖的熱水、自己熟悉的音樂，加上一路鼓勵我了解我的醫生，此刻的產房，氣氛跟下午陣痛時截然不同。我還是痛著，但很放鬆。生產水池準備好後，阿萍醫生問我想用什麼姿勢嘗試。我決定先由我下水，先生在水池外拉著我，用蹲姿嘗試看看。過了一會，覺得有點累，就請先生一起下水，讓我靠著先生分娩。阿萍醫生提醒我，有收縮感覺時，順著讓寶寶自己出來，不用心急，陣痛之間可以休息、小憩也可以。
誰知道，我肚子裡這傢伙，前面足足讓媽媽等了兩三天，到進入第二產程時，性子急得跟什麼似的。往往我才剛痛完，馬上又接著痛起來。看淑婷的書，我知道這階段應該不要用力，輕輕呼氣讓寶寶自己出來。但寶寶通過產道的痛，實在無法用文字描述。我從低吟慢慢變成低吼、最後還變成高吼。陣痛之間，我還跟護理師開玩笑說，下午外面準備要剖腹的媽媽聽到我這樣吼，搞不好很慶幸自己沒有自然產吧。每一次陣痛後，醫生會讓我看到寶寶的進展。從看到一點點頭髮、五十元硬幣大小、到越來越清楚的頭型，雖然痛得生不如死，我知道寶寶也正努力旋轉著、努力找到出路。不知幾次之後，我聽到醫生說，寶寶的頭出來了。此刻我幾乎用盡全身氣力，阿萍醫師在旁邊鼓勵我，寶寶就要出來了。而在我身後（當肉墊）的先生，一邊說笑話逗我，最後，3/2晚上七點十分。等著吃湯圓的寶寶終於出來跟我們見面了。阿萍醫生立刻把寶寶放在我胸上跟我做膚觸，那當下，我流了好多喜悅的淚水，跟寶寶說媽媽等你好久喔，先生也跟著掉了眼淚。我們一家三口的第一張合影，就是在生產水池中，先生抱我、我抱寶寶。那經驗之美好，到我產後看到電影裡媽媽抱著新生兒的畫面，都會想起寶寶伏在我身上那種幸福。
我們從水池移到產床上，等待胎盤娩出，此時寶寶臍帶未剪，只是輕輕擦掉血水胎脂，繼續在我懷裡抱著。過了好一會，才由先生幫忙斷臍。生產計畫書上，我們希望孩子先不要洗澡、不擦眼藥膏。只在母嬰膚觸後，簡單清掉血水，然後就回到我們身邊。也許是生產完催產素爆表，明明生產時累得全身無力，生完的我居然生龍活虎。爸媽接到消息後，急忙趕來。我特別請媽媽為寶寶手作蛋糕，慶祝他人生的第一天。那晚，爸媽都看完孩子回去後，我跟先生望著這小小外星人，感覺又熟悉又陌生。我們夫妻倆說了好多好的話，感動的細節太多太多，說到半夜才雙雙入睡。
溫柔生產的影響到生完孩子就結束了嗎？當然不止。先講生理上的復原，說到溫柔生產，普遍的印象是不打麻醉、不浣腸、不剪會陰。因為事前準備夠，即便是自然產，我只有一個小小無需縫合的傷口。第一天就下床跑到護理站去跟護理師聊天了。在床上哺餵小孩，不論躺臥、側臥、盤腿坐都輕鬆自如。更有趣的是，產後第二天，護理師到病房來看我狀況，教我如何按摩子宮。我滿心疑惑的問護理師，我怎麼摸不到子宮。護理師說，不會呀，但她伸手一摸，還真摸不到。年輕的護理師急忙去找資深學姊來，這時候才知道，一般自然產的產婦，子宮大概要一週到十天才會回到骨盆腔，我的則在第二天就回去了，莫怪護理師摸不到（當時我忽然心想原來我是生產奇才呀）。產後恢復快，我自己想來是溫柔生產的功勞，因為生產團隊願意等到身體一切就緒，減少不必要的醫療介入，身體負擔小，復原自然也快。更棒的是，不論體質、體力，我產後的狀況都比產前好。
但最大的好處，不光是生理上的。產後頭幾天，哺餵母奶一直不太順利。寶寶不知如何吸奶、餓得一直哭。幸好嘉黛在我出院前先來教我一些親餵母奶的方法，給了我一點策略。前三天，寶寶幾乎每晚哭到天亮，連一向不太迷信的媽媽媽媽都忍不住拜了床母，希望寶寶可以好睡一點。一直到第五天，寶寶第一次成功吸到奶喝飽秒睡瞬間，我跟先生又同時留下開心的淚水。我們知道，我們三人又一起跨過一關了。感謝生產時爆表的催產素，產後幾天我一直處在幸福滿點的狀態，所以即便睡眠剝奪非常嚴重，卻超乎自己預期的有耐心面對寶寶各種狀況。我覺得這些都是溫柔生產給我們的生理上、心理上的力量。
現在，我們的小湯圓要滿一歲了。在幫他取名時，我們曾經在算命跟自己取名中掙扎許久。最後，我們夫妻決定一人選一個希望孩子有的特質，用可以代表這兩個特質的字替孩子取名，當作給孩子的禮物。取好名那天，我跟先生說，這是我們送孩子的第一份禮物。後來想想，溫柔生產才是我們送他的第一份禮物。這也是我們給自己身為父母的一份禮物。生產在高度儀式化、機械化、制度化之下，已經變成某種行禮如儀的操作。
但溫柔生產教我們回到自己的生命，覺察一家人因為孩子到來的變化，做出相應改變。經過一年，如果有人問我溫柔生產是什麼，我會用mindfulness這個字來形容。有人把這個字翻譯成「正念」，但我覺得不足以表達這個字的意涵。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，應該是時時刻刻都讓自己的心跟當下相繫的感覺。而溫柔生產，讓我學會的是 mindful pregnancy, mindful laboring, & mindful parenting，回到生命某種清明的過程。初為人母，我不知道怎樣的教養方法最適合我的孩子，我想，這份mindfulness會給我們方向跟力量，找到適合我們一家人的答案的。
最後，要感謝陳鈺萍醫師，助產師高嘉黛，還有好孕助產所提供的完善諮詢跟課程。身為老師，我知道讓學生自由發揮時，老師要耗的心力反而更多。感謝陳醫生有顆big heart, 寬大又勇敢，願意陪產婦承擔產程中各種不可預知的風險，跟創造對產家友善的生產環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