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夏天出生的孩子」- 洪璽開
雖然說應該是梅雨季出生的孩子,但嚴格說來,那天中午走出醫院,瞇著眼睛看出去的艷陽搭配著木棉種子飄揚的棉絮,是夏天阿,炙熱的不帶有一點濕度,不折不扣的夏天。
惦記著要寫下當天的心情,但從醫院到月中,再浩浩蕩蕩像迎神般的捧著回家,連續而間斷的哭聲和不成眠的好幾個夜晚到現在,兩個月了,才好像可以好好的搭配一點酒精再慢慢回想。
星期一,5/20 號的那天早上,跟大肚子的碰捧一邊吃早餐,一邊猜測他什麼時候決定要出來。已經過了預產期 4 天了,即便對我們來說,好像也已經習慣挺著肚子的生活,我看著你,你看著我,再看著動來動去的肚子,不知道會長什麼樣子,就好像也只是過著似乎還是兩人世界的日常,沒有特別的其他感受,也沒有多去想像未來會是怎樣不一樣,吃著差不多的早餐、喝差不多的咖啡、一顆善存、洗好澡、準備好上班心情。今天是要烘豆的星期一,量有點多,大概免不了要加班,默默在心裏碎念希望今晚能安然度過就好,一整天的操勞疲憊回到家,可以一起看劇,喝點酒,結束這一天就滿足。
生命,總是在你最不設防的時候揍你一拳。
加完班到家晚上 11 點,架好投影機,關上燈,點開電腦網頁,從冰箱裡拿出經典台啤,剛結束片頭的第 8 分鐘,碰捧跑了兩次廁所。破水了。我跟你說不管你做了多少功課,看了多少部落格,告訴你每一個環節要幹嘛要怎樣的心理準備,所有的記憶就在那陣陣溫暖羊水流出的剎那一同流失了。再來就是一陣手忙腳亂,整理待產包、選好相機、底片、穿好衣服、講一些好像可以緩和氣氛的垃圾話,但其實腦袋一片空白,到現在,只記得那晚出發前說過的唯一一句話:幹好險我啤酒還沒開。
到協和醫院是 5/21 的凌晨 1 點,護士先把我們安置在臨時病房,檢查碰捧的清況,開兩指,有明顯的間歇性宮縮和陣痛,她還能一派輕鬆的說,有很多孕婦開兩指就打無痛了噢,哈哈這根本還好嘛!兩個小時之後就笑不出來了。當初她決定要溫柔生產,意思就是幾乎零醫療介入、不打無痛、不吊點滴、不剪會陰、不上產檯、不催生,用幾乎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方式生產,因為生產不是疾病,所以不應該要醫治,而我們都期待這樣的生物本能,源自古老的造物法則,用一種我們覺得自在的方式,將小孩誕生。古人可以,動物可以,我們也可以。
燈光昏暗的房間裡只有她、助產師志貞、我、和肚子裡的小孩,小孩告訴媽媽,他要準備出生了,當下母嬰之間的唯一語言,就是催產素的分泌,讓子宮收縮、陣痛讓母體自然用力、孩子的頭部慢慢下降、旋轉、鑽過狹窄的產道。當下孩子的身體是柔軟的,媽媽的心是堅定的,他們是一起的。
妳只要好好呼吸、感受、忍受那疼痛就好,孕育下一代,就是在這樣的過程裡發生。那些極端的感受,會建構偉大的母愛。
那我呢?
我比較類似掃地阿姨或是第一天上班的藝人小助理,好像幫不上忙,但又想幫忙,明明人家已經很痛了我還在旁邊按快門顧人怨,阿機械式快門就是這麼大聲我也沒辦法…
隨著陣痛越來越頻繁,強度也越來越高,碰捧不管是什麼姿勢都沒有辦法舒緩疼痛,面容糾結、呼吸沉重,從 4 點到 9 點,都卡在 3 指半,無論是按摩、呼吸、伸展、進到水裡,一點進展都沒有。她是我認識最耐痛的女生,如果她都覺得非常痛,我想應該是超級痛,有的時候我會讓碰捧握著我的手指用力,記得只能給一隻手指,因為掌心是空的,所以即便再怎麼用力,都不至於太疼痛,但爾偶會被抓住三隻手指,我才知道那種用力的程度,是會讓婚戒陷進去手指之間的骨頭裡的,但不論多疼痛,都比不上收縮的痛,要忍著,因為我的作用就只有陪伴而已,不能有其他的情緒再讓分娩中的孕婦承擔,即便我當下覺得自己的手指要斷了。
開骨散
9 點的時候陳鈺萍醫師來了,跟我平常看到的陳醫師不一樣,穿著筆挺的醫師袍,戴著小帽,但說話一樣溫柔,先跟志貞交換了一下碰捧的狀況,內診,依然停留在 3 指半,碰捧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,除了收縮的時間,短暫放鬆的時刻都是低著頭好像要睡著一樣,但收縮的頻率已經接近每 20 秒一次,收縮與收縮之間幾乎沒有時間可以休息。這個時候,陳醫師拿出一罐中藥,挖了一匙,混合溫水讓碰捧服下,過了 15 分鐘,碰捧發出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。
子宮頸全開。
我沒在跟你開玩笑,我當下想到的是,很多電影的劇情一開始都是好人被壞人打得落花流水,最後遍體麟傷的好人忽然使出一個絕招,就把壞人幹掉了,阿怎麼不一開始就用絕招呢,還是這個劇情一定要這樣,到了不可開交的時候使出來,才會顯得那個招式是如此的所向披靡?還是一開始就用的絕招如果被壞人識破了,就沒搞頭了?但這樣的場景沒有壞人和好人,也沒有打鬥,而陳醫師使出的絕招,真的讓事情變得豁然開朗。
碰捧再次進到水池裡的時間約莫早上 10 點,被攙扶著,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走路了,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繼續。她和孩子都累了,但沒有人有放棄的念頭,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一切就快接近終點。最後的一里路,通常已經不是身體的知覺,而是內心的堅持告訴自己再一下下,再一下下。最後是怎麼用力、怎麼推擠,已經不太能回想起,只記得碰捧蹲在水池裡,陳醫師拉著我的手,叫我戴上手套,跟我說:
你要第一個把小孩接出來。
5/21 10:54。11 個小時的陣痛無論多漫長,頭跟身體滑出產道,卻只用了 3 秒鐘,我的雙手觸碰著像是頭顱的東西,一開始是個小小的圓點,慢慢變大,縮回去,再慢慢變大,然後一個瞬間,頭、眼睛、肩膀、身體、手、屁股、腳,在我視線內可以理解的時間之外就這樣一次全部發生,然後在離開水面時開始大聲哭泣!
洪桉淮。
你應該是梅雨季出生的孩子,但嚴格說來,那天中午走出醫院,瞇著眼睛看出去的艷陽搭配著木棉種子飄揚的棉絮,是夏天阿,炙熱的不帶有一點濕度,不折不扣的夏天。你的爸媽用盡一切的可能讓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。
晚上打開電腦,美劇還停在第 8 分鐘。當晚,七樓的四隻貓整夜在客廳徘徊沒睡,就連已經在方子家生活好久的醬醬也是,用喵電頻率即時連線著,他們都知道即將要發生的事情。也許桉淮的胎內記憶,也會包含這五隻貓。
那我呢?
也許等你長大一點點,可以好好走路的時候,可以教你做咖啡、做簡單的木工、認識工具、帶你看看廢墟裡種下的植物,告訴你怎麼投二縫線快速下沉球,分享我的歌單給你,教你怎麼按 C 和弦。你很特別,不是因為你,而是因為你有個非常堅強的媽媽,愛你的姑姑、叔叔、阿公阿罵、外公外婆和阿祖,還有很奇怪的一群做咖啡的大叔說自己是老頑童,因為你會在一個充滿很多愛的家長大,所有人都圍繞著你,給你很誇張不太好聽的笑聲。你很可愛,但如果你不乖我們還是會修理你!我可以保護你,但你要永遠保護你媽媽。